唐霜专栏 | Chanel要变酷了吗？

不像 Coco Chanel 或者 Karl Lagerfeld，Matthieu Blazy 本人让人印象模糊，但他的设计却绝对醒目

作者 | 唐霜

六个月前，Chanel突然宣布Virginie Viard离职。对于这个素来以作风稳健和保守著称的公司来说，这可不寻常。Viard担任这一职位只有约五年时间，而她的导师，品牌前设计师Karl Lagerfeld在这个职位一直干到寿终正寝。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恰好在一个媒体晚宴上，饭桌上的话题随着手机里传来的重磅消息而迅速转移。五年的表现说明了一切，Viard的离开几乎众望所归，大家饶有兴趣地开始了猜猜看的游戏。究竟谁会成为天选之子，拿下这个全世界设计师们最想得到的工作？Hedi Slimane、Pierpaolo Piccioli、Haider Ackermann、Phoebe Philo、John Galliano……后来各种文章和小道消息里揣测过的名字，都被一一报出。

这个悬念，一放就是半年。当时，任谁发挥想象力也不会猜到，结局竟然是Matthieu Blazy。如今想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于情于理的是，Blazy的确是当下最富有才华的设计师人选，出人意外的是，万年不变的Chanel，真的终于要寻求变革了。

当时，我把选票投给了Sarah Burton，我认为她在McQueen被严重低估了，尽管也许缺乏作为创意总监的原创能力，但曾经选择了Viard的Chanel需要原创能力吗？她能设计出最精美的裙装，最重要的是，她温和可控。

现在想来，我大约是为Chanel预设了一个升级版的Viard。2019年，在Karl Lagerfeld去世之后，时尚圈也曾短暂猜测继任人选，而这一轮期待马上被Viard的任命消息所熄灭。内部提拔一个追随了Lagerfeld数十年的低调副手，品牌显然不愿在任何个人的创意愿景上冒险，追求的就是四平八稳。其后，Chanel更是不断调价，经典包款的价格甚至直逼爱马仕。看来，在急剧变化的市场环境中，Chanel选择了抹去设计师的个人特色，从此依赖超级品牌力发展这条路。

而Chanel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创造出Chanel的Coco Chanel本人首先是那个年代当之无愧的先锋女性。学者Clive James历时40年完成的《文化失忆》，细数二十世纪百位历史人物，用人类一切创造力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结，勾勒出人文历史记忆，Coco Chanel是他收录在内的唯一一位时装设计师。

Coco Chanel是我还未入行就已经仰望的第一位时装偶像，她本人的造型，她的辛辣话语，围绕在她周围的流言和丑闻，她对于风格超越陈规的独特观点，都让人着迷。任何创造性的活动都是必要的抗争，而Chanel创造了自己。

Karl Lagerfeld令Chanel愈发独一无二。Chanel成为了Coco Chanel和Karl Lagerfeld两个极端自我的奇异混合体，唯一一个创始人的幽灵挥之不去，现任设计师的光辉却也不因此而黯淡的奇特品牌。

尽管在最后掌舵的十余年间，设计上早就失去了先锋性，但他却让Chanel的名字愈发闪闪发光。他没有创造出任何新的廓形，但你无法说他不懂创新，他会出产平庸的设计，但他主导的时装屋却并不平庸。直到很多年后，时尚界再也无法出现Lagerfeld这号人物之后，我才渐渐理解，他体现出了一种整合性的创造力，甚至将自己活成了波普艺术。这种创造力，并不靠完全崭新的事物来颠覆行业，而是通过重新定义和重组，依靠深刻和肤浅的巧妙结合。

Chanel前半生的风格和气质，都依赖于这两人的个人天赋。他们塑造了观点，让Chanel变成了一个既保守又酷的品牌。有时候，你都分不清它究竟是陈腐还是创新，但你始终无法忽视它，无法不尊重它。一个特殊的存在。

Chanel历任创意总监

《纽约时报》的Vanessa Friedman曾这样批评Viard，她说Viard此前设计的最大问题在于，它们未能体现Lagerfeld遗产中的一个关键部分，这个部分就是颠覆。

其实，Viard未曾不想颠覆，她的失败恰恰就是来自颠覆。有的品牌可以接受保守的设计，但以时装为立足之本的Chanel，必须体现出设计师的创新精神。

在Chanel一待就是30年，做出一系列符合大众审美的美丽裙装，对Viard来说岂不是轻而易举？然而她一点儿也不酷。她无法取代 Lagerfeld，与Coco Chanel结合，她更无法融入这两个强势的自我。亦步亦趋，只能沦为赝品。

在她想要推出贴合年轻一代的新鲜创意时，就表现出如同老奶奶努力揣测和讨好孙辈儿的笨拙。在她为Chanel推出的最后一个高定系列中，唯一亮点是每套造型都搭配了闪亮的白色紧身裤，她为此受到了无情地嘲笑。

Viard无法做到像Lagerfeld一样在结构上进行颠覆，只能从最直白的设计本身入手。于是，她的缺乏天赋被一览无余。这样的错误同样出现在了Chanel的设计团队上，在没有Viard并未参与的高级定制系列中，品牌“时尚创意工作室”误以为漆光针织和花哨的运动裤就是现代性的体现。

时尚有时候就是这么玄妙，Karl Lagerfeld能做的设计，其他人却做不得。因为Lagerfeld的创造力是让品牌闪光。酷，是品牌的尚方宝剑，在这个光环的照拂下，一两件服装设计有时候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变革还是来自内部。尽管Viard的设计饱受诟病，但它的业绩仍然保持增长，去年达到了近200亿美元，位列世界第二大奢侈品牌。Chanel能接受自己变得越来越不酷，埋头只盯着数字吗？至少，有些品牌是这样做的。幸好，Chanel选择了Matthieu Blazy。

这一代的设计师风格已经普遍发生了变化。不像Coco Chanel或者Karl Lagerfeld，Matthieu Blazy本人让人印象模糊，但他的设计却绝对醒目。可以说，他是近几年来几乎屈指可数的，在中产阶级时装风格中展现出先锋性的设计师。

因为在Celine的经历，很多人将Matthieu Blazy与他在Bottega Veneta的前任Daniel Lee进行比较，还有人为他离开Bottega Veneta转投Chanel扼腕叹息，毕竟，Daniel Lee就是前车之鉴，离开了一个适合自己的品牌，同样的成功无法在另一个品牌上得到复制。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首先，Daniel Lee的长处是配饰。除了云朵包和三角标，你能想到任何一个Daniel Lee在Bottega Veneta的成衣造型吗？坦率地说，Blazy可比Lee会做衣服多了。

闭上眼，他在Bottega Veneta首秀推出的首个造型还深深地印在我脑中，干净利落的白背心加上皮质仿牛仔裤，只这一个简单造型，就奠定了此后11个系列Bottega Veneta的形象和气质。

Bottega Veneta 2022秋冬系列首秀，Kate Moss演绎的2023春夏系列造型

他需要将皮革进行12层工艺处理才能达到障眼法的假法兰绒衬衫，也早成为品牌标志设计。他开始就为这个以皮具和手工艺为起点的奢侈品牌找到了“动态工艺”这个设计语言，推出了用手工搓织的密集流苏，如羽毛般翻飞。

更重要的是，他具备一个有稳固美学观的创意总监所具备的特质，这些品牌符号在之后的系列设计中不断出现，又不断被推陈出新。他也许不像Lagerfeld那样懂得用大众文化来增加品牌的市场影响力，然而他的天赋在于设计本身。和Lagerfeld一样，他也懂得这样的手法，那些白T恤、仿牛仔皮裤和仿法兰绒皮衬衫都不是什么新的廓形，而是对已经存在的时尚外形进行重新诠释，给人们带来崭新的穿着体验。他的出品更加当代，品位无懈可击。

而身为比利时派的设计师，Blazy的设计带有比利时传统，干净利落，廓形硬朗，风格智性，但他的用色缤纷，裙装也是摇曳多姿。冷静，却毫不冷淡。

这一切，都是Chanel所需要的。先锋，但不出格。酷，但不至于冒犯。

擅长做配饰的Daniel Lee去了Burberry。他所面对的尴尬是，Bottega Veneta原本就是一个高级皮具品牌，会为它一掷千金的消费者，又怎么会转投Burberry？做风衣的Burberry，又怎么会有Bottega Veneta这样的皮具生产资源？而会做衣服Blazy可能会迎来另一番局面。这可是Chanel，一个资源深厚的老牌时装屋，其设计词汇几乎是无尽可塑的。

Blazy也不是Lagerfeld培养出来的徒子徒孙，他的设计手法和灵感来源都是崭新的。他有机会终于把Lagerfeld从Chanel拔出来，成为Coco Chanel新的继承人。

在Viard走后也有评论说，她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如今，没有设计师能再享受到Lagerfeld曾拥有的完全自由、无限预算和终身职位。预算已被削减，控制权回归管理层，这些变化一旦发生，几乎不可能逆转。

而复杂的市场局面下，曾经稳如磐石的Chanel管理层，也正经历着路线抉择的变革。自从亚裔CEO Leena Nair自2022年到任以来，多位奉职数十年的高管离职。时装部门总裁Bruno Pavlovsky曾在访问中说，Chanel不变的核心就是斜纹软呢。Blazy已经在以皮革为根基的Bottega Veneta里展现了他在面料上的创意能力。

今后，究竟是斜纹软呢被他改头换面焕发新生，还是他被斜纹软呢捆绑住手脚？这大概要看Chanel内部之变的走向了。

无论如何，Chanel还是一个让人渴望的时装屋，而Blazy也是一个有着绝对设计天赋的创意总监。Chanel的起点源自强烈的时装态度，何为当代女性？这个时装屋素来有着鲜明的观点。一路走来，这种态度和观点一度迷失，如今，Chanel各种考量因素中仍然选择了出众的设计才华，这正是找回态度和观点的契机。

我们已经见证过太多才华横溢的设计师在一轮又一轮的品牌轮换中渐渐枯萎、颓败。在时尚界，拥有足够力量和影响力来引发重大变革的品牌并不多了。Chanel是其中之一。让我们祈愿，最后，是Matthieu Blazy让Chanel变酷了，而不是Chanel让Matthieu Blazy变颓了。

* 专栏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